地狱篇

82.9-83.1   第一章      花园学府

    广州真不愧是座美丽的花城,连大街上
的行道树上都开满了鲜艳的花朵。舜德在广
州火车站,坐上了学校专门接新生的汽车,
第一次游览广州市容,就被这个城市的绿化
陶醉了。
    当然啦,坐了一个星期的火车,脑袋里
还是在火车上那一晃一晃的感觉,看见亲切
熟悉的城市风光,尤其已经离开了那个令他
万分痛苦的城市,离开了那个弄得他失魂落
魄的倩影。舜德终于逃出了那个使他有沉重
窒息感的地方,在这个自由自在的空间里,
他可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
    到了报到的地方,已经没有负责报到的
老师,他们已经下班了。几个和舜德一样晚
到的学生显得焦急不安。
    “还有没有化机系的同学?”一个女老
师跑过来说。
    “我是化机系的。”舜德赶忙上前回答。
    “那你快去上车!”说着她对着一辆已
经发动的汽车高喊,“快停车,还有一个同
学。”又对舜德说,“快去上车吧,就你一
个人了。注意安全。”
    别看舜德还是昏昏沉沉、不辩东西的样
子,一旦他知道了目标,行动却象兔子一样
敏捷。只见他向着已经开动的那辆解放货车
跑去,他把行李扔给上面的同学,一个车上
同学的声音说:“司机,把车停一下!”
    说话的这个同学转身看见舜德要趴车的
样子,忙说:“小心!”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舜德已经不知怎样
的趴了上来,而且站在了他的面前。
    这位同学马上又返身高叫:“不用停了,
继续开!”
    他再转过身来,好奇地打量着舜德,他
没有料到如此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竟然那
么的灵巧。
    与此同时,舜德也打量着这位热心肠的
同学。舜德记得高考体检的时候,他是一米
七七60公斤,这位同学和他差不多高,而且
看上去还要壮些。
    “一看就象个运动员,”舜德对他说。
    “我一看你就是个白面书生!”他兴奋
地说,“请问你是不是叫昙舜德?”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舜德惊奇的
问。
    听见舜德这么说,他高兴的说:“你终
于来啦!我叫余的天。”他热情的介绍说,
“我们是一个班的,班上同学都到了,大家
就等你了。”
    “等我干什么?”舜德问。
    “因为你是我们班的班长。”

    第二天的上午,班主任把舜德叫出他的
房间,先问他愿不愿意为同学工作,也就是
当班干部,舜德点点头。
    “那好。”班主任说,“我想让你当班
长。”
    “哪谁当团支部书记?”舜德想和中学
一样,当支部书记。
    “李红波。”班主任回答。
    “我想问一下,”舜德说,“大学里的
活动是以班级为主,还是以团支部为主?”
    班主任没有想到这个大学新生,竟会问
这么细致的问题,幸好他是这个防腐专业七
七级的班长,对实际情况特别了解,但他还
是想了一下,才一字一句地说:“主要以班
级为主,实际上团的组织活动很少。”他又
接着说,“大学同学来自全国各地,你们班
最明显,除了有几个来自广东、有两个来自
广西外,其他基本上是一个省份一个同学。
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到这里来组成一个大家
庭,这个大家庭的家长不是班主任,而是班
长。大学的班主任和中学不同,基本上只是
挂名的,多数班主任每学期只来一两次。”
    “我觉得余的天不错,他当班长更合适。”
舜德的意思还是想当书记,他想若是让余的
天当班长,他们两人会配合默契的。
    “不,”班主任说,“从高考成绩和中
学老师的评价来看,你的高考成绩好,是班
上的第二名,政治评语和工作能力你是最高。”
    舜德想起中学班主任曾问他到大学是不
是还想当干部,他当时只是点点头,没有想
到那个仁慈宽厚的中学班主任,把他的评语
写得太好了,好得可以直接当美国总统。

    大学新生,英文FREESHMAN,意思是新鲜
的人。当然啦,才从“黑色七月”的牢笼中
钻出来的,果然个个新鲜。他们还沉浸在高
考中榜的喜悦中。在班上他们不停的打闹、
说笑;晚上和周末就去找老乡,尤其看那些
漂亮的女老乡。只有班上的班长和书记,表
面上没有什么,但心里都很伤心。
    班长伤心是因为失恋。
    书记伤心为了什么呢?这个来自毛泽东
家乡的红波。他有一米七二,比班长和余的
天(副班长)矮一截,戴着银丝眼镜,颇有
诗人的味道。他的感觉也象诗人一样,难以
理解。他和班长是一对伤心搭挡,经常在一
起谈心,班长讲了他失恋的故事,他也讲了
他伤心的理由。
    原来他果然比其他盲目高兴的同学冷静
和现实,观察力过人。他觉得我们大学特别
差劲。班长还不同意他的看法呢!班长这个
失恋的人,眼里都是他过去情人的影子,哪
里看得清现实呢?
    红波说,他刚到我们学院的时候,看学
院那边环境还不错,但是汽车一拐弯,越走
越难看,到了我们化机系,就象是到了穷乡
僻壤一样,这里到处荒无人烟、杂草丛生,
道路泥泞、碎石破砖,看看这宿舍,象是人
住的吗?这些木头床啊桌子啊,也不油漆一
下,黑糊糊脏兮兮,他第一眼就觉得这是猪
圈的栏杆。
    “那你理想中的大学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班长问他。
    “我们原来中学的几个同学曾经议论过,
觉得高等学府嘛,肯定应该是整齐干净的宿
舍,笔直宽阔的道路;还有漂亮的图书馆,
精致的实验室;在运动馆里打球,在青草地
上散步;还有一群群美丽的女大学生,象蝴
蝶一样在校园里飞来飞去……
    “昨天晚上,下着小雨,我一个人边走
边哭,从我们化机走到了学院那边,我不知
道雨水淋湿了我的衣裳,也分不清我的脸上
是雨水还是泪水,天啊!这难道就是我梦寐
以求的高等学府吗?我怎么能够在这里生活
四年啊!”

    华南工学院是原中山大学废址,而且还
是荒凉的后半部(前半部是华南农学院)。
化机系称为华工的“西伯利亚”,是原广州
外国语学校的废址,这里阴森森的,的确是
个鬼地方,破墙那边是广州最大的坟墓,就
是银河公墓。坐在一些男生宿舍里,就可以
看见窗外不远,那一个个坟堆,和上面白白
的石牌。“广州石牌”,就是华南工学院的
通讯地址。
    “银河公墓”,听听这名字,死去的幽
魂,多得就象银河里的星星。谁不担心在夜
幕降临以后,会有几个怨魂,偶尔越过破墙,
来到这些新来的大学生中呢?所以天一黑,
新来的学生都不敢出门。只有班长除外。

    舜德一个人的时候,是个生活在八十八
层地狱的人,所以他觉得这里还不错,起码
比他的心境要好一些。他的心里全部都是灰,
和死。
    一个暑假他还没有哭够,到这里来后他
不敢在床上哭,只能在黑夜里,和那些死去
的怨男恨女,相互安慰,抱头痛哭。
    整整三个月呀!他每天晚上都要到那里,
一直哭到眼泪再也流不出来为止。

    白天,舜德是他们的班长。大学第一学
期,有许多表格要填,有些可以让同学自己
填的,但班长还是亲自动手,哪怕每一个相
同的内容都要抄上几十遍;扫地的时候,班
长比谁都扫得认真,而且还要把房子修建以
前的灰尘都扫出来。如果当时有人叫班长去
扫天安门广场,他每天会把广场扫它个一百
次。
    看着班长如此卖力地为班上同学工作,
连最为热情的余的天都自叹不如,红波及其
他干部有时会主动替班长干活。
    在开学的前三个月里,班长在红波和余
的天的配合下,使班上的工作井井有条。其
间,红波还组织大家去白云山玩了一天;余
的天在班长的推荐下,进入了系学生会,在
体育部当干部。他们在给予班长工作配合的
同时,还把班长从八十八层地狱拉了上来,
使他有了重回人间的希望。

    不过舜德还是生活在十八层地狱里。要
使舜德从这一层地狱爬上人间,恐怕红波和
余的天就无能为力了。但是在这一层地狱中
生活的人不只一个,还有一个,这就是俞尔,
她现在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了。

    俞尔的母亲以前学习过柔道,可惜过早
放弃了,她有个好朋友姓范,在俞尔学校附
近的部队里当教官。俞尔长得出众,容易惹
麻烦,她妈让她学柔道防身。所以俞尔考大
学的时候,就考了离范教官最近的大学。俞
尔来广州后,就开始了每周一次的柔道训练,
不过俞尔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甚至热恋
时的永杰。为什么没有告诉永杰呢?这大概
是由于地域文化差异吧。广州人练武,象永
杰,生怕别人不知道;重庆的俞尔和成都的
舜德,他们练武生怕别人知道。更何况俞尔
和永杰恋爱时,俞尔刚学柔道,她怎么好意
思在高手永杰面前现丑呢!
    俞尔和永杰分手后,俞尔除了上课学习
外,就用学习柔道来解脱自己,最近俞尔已
经开始固定每周两次到范教官那里。这已是
82年的11月底。
    俞尔从学校骑车到范教官住的地方,要
经过化机旁边的那条简易公路,这条公路人
极少,以前俞尔常常是骑完整条路都见不到
一个人,但这个学期以来,她经常见到一个
人,她要从他的背后骑过。这个人不管穿衬
衣还是中山装,他的背上都有两个字,这两
个字和俞尔背上的两个字一模一样,那就是
“悲伤”。
    俞尔有一次骑过他的时候,好奇地回头
看了他一眼,不看则已,一看令她这样麻木
的人都要惊一跳。那是一个男孩白净凄凉的
脸!
    俞尔想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她更悲惨
的人。

    那个人就是舜德。他和他的同学一起发
现这条路,但后来他们都不再跟他走这条路,
因为太远,而且他的目的地又是那样的可怕,
坟墓。
    每天吃过晚饭,他都要独自在这条铺满
碎石的路上漫步。这天他照例在这条路上独
步。化机的围墙,在这条路的中段,有个缺
口,一条小路从化机穿出来,越过碎石路那
边,有两所广州市的职业学校。有时会有职
校的学生跑到化机的大操场去踢球,这天就
有三个男生,踢球回来边传边走,到路口的
时候球传丢了,刚好向路过的舜德身上飞去,
舜德沉迷于他的“悲惨世界”里,根本没有
注意到足球,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叫他再踢回
去,结果球打在了他的身上。他抬起头来,
看着三个男生,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就随起
一脚,踢了过去,他觉得他没有怎么用力,
但足球快速弹了过去,竟打在一个男生的身
上,再弹到地上的时候,又落在了一个水坑
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一个男生的球鞋。
    “阿丢!”这是广州人的开场白,他们
当然认为这是挑衅,他们立即围着舜德要打
他。舜德往后退,并连说“对不起!”
    此时俞尔正经过这里,看见三个广州人,
叫着比外国话更难懂的广州话,去推搡一个
可怜的男生,这个男生正往后退。她看清了
那个男生,就是她常见的那个“悲伤男孩”,
一股侠气从她的心里骤起,她叫着:“你们
干什么欺负人家?”她说着跳下单车,冲到
三个广州人的面前,把舜德挡在身后。
    “哗!英雄救美人。”原来他们会说普
通话,另一个人又说:“不对,是美人救英
雄。”“什么英雄,是狗熊。”“是白狗熊。”
    俞尔最听不得别人骂了,她一下子就摔
翻了一个,接着又是一个,第三个早吓跑了。
    俞尔拍拍手,回头去看被打的男孩时,
没有料到他也回头把脸转向一旁。
    突然传来许多人的声音,一下子从对面
串出来十多个广州人,还有人向着俞尔吹口
哨。象俞尔这样的女孩,常有男生一见到就
要吹口哨,不过俞尔这次没法不理,因为他
们要打她。俞尔知道自己的处境,面对他们
一点也不害怕。
    俞尔学习柔道已经一年多了,尤其近半
年来进步颇大,和她一起学的男孩都被她摔
翻了,她一副“艺高人胆大的样子”,这太
蠢了,“猛虎还怕群狼”呢,才学了一年多
的她,只不过是“初生牛牍不怕虎”罢了。
    舜德看着有人为他打抱不平,而且还是
个短头发的女的,看她背影那么窈窕,“一
定长得特别难看”,这是舜德来广州得出的
一个对广州女孩的经验。广州人的长相,实
在不敢恭维,对于习惯看见“芙蓉国里尽美
人儿”的成都男孩来讲,他觉得这里象是一
个史前的类人猿社会,偶尔看见一个身材姣
好的女孩,等她转过脸来,那丑陋令舜德浑
身起鸡皮疙瘩。所以俞尔刚才转身看他的时
候,他忙转过头去。
    舜德看清刚才她那样麻利的摔翻两个男
生,“这么有本事,肯定长相更丑”。但见
义勇为的人,不管什么长相,都是美的。这
点舜德当然清楚,眼见这个女的可能要吃亏,
舜德一下子就从他的“悲惨世界”中,回到
了现实。而习武多年的舜德一旦被逼回到现
实,他的机智也有恢复了。
    “叭叭叭”,舜德举手拍了几巴掌,众
人的注意力就集中到他的身上来了,俞尔也
回头看着他,接着舜德只说:“你们看!”
众人见他指的是一颗树,还没有明白是什么
意思的时候,只见他一个箭步到了路边,两
步“噔噔”踩上树干,在空中转过身来,借
树干弯曲的弹力,一个腾空弹腿,身体在空
中划了一道优美的曲线,只听“咔嚓”一声,
一个手腕粗细的大树干被他踢断了。
    折断的树枝落下要慢一些,俞尔见他落
地后,向她这边走过来,接着俞尔被一个感
觉不大的力推了一下,这个力竟使她退了好
几步,最后她的脚下一软,眼看就要摔倒。
但俞尔并没有摔倒,她感觉她的背上被点了
一下,她就站稳了。跟着听见“哗啦啦”树
叶响,树枝落了下来,没有砸着俞尔,而对
方的几个人被树梢打了一下。落下的树枝横
在了路上,正好在俞尔和他们之间。
    对方十几个人不知所措,等明白过来后,
又“呼啦”一下全跑光了。
    等俞尔回过神来,听见一个若有若无的
声音“自作多情”,转身一看,那个“悲伤”
的男孩已经走了。她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那
个男孩。

    这天训练的时候,范教官发现俞尔有些
分心,就问俞尔是不是又在想永杰。俞尔坚
决的摇摇头,说:“不。因为我刚才在来的
路上,遇见一个奇怪的人……”俞尔讲了刚
才发生的事情。
    “你呀!”范教官听完说,“哪里是你
救人家,分明是人家救了你啊!你太冲动了,
十几个人,我都不敢说有把握。不过那个人
可能功夫了得!而且他并没有打人,就平息
了这么严重的冲突。”
    “岂止了得,简直神了。比金庸武侠中
的高手还要强!他推我的时候很轻,我却退
了好多步,还差点摔倒。更神的是他还能到
我身后,把我接着。还有,他过来的时候我
觉得他不象是走过来的,而是象落叶一样,
飘过来的。”俞尔讲到高兴的地方,一副眉
飞色舞的样子。
    范教官说如果有机会,最好把他带来,
她想见一下,看他是不是真有俞尔说的那么神。

    第二天,俞尔特的又去范教官那里。果
然骑完那条碎石路,在广汕公路路上见到了
那个熟悉的背影。俞尔骑到他的前面,单脚
落地,停下来拦在他的面前。
    俞尔今天特地在外衣里面,穿了件她最
喜欢的白衬衣,甚至还第一次抹了些口红,
她想他那天没有理她,可能是她没有那个使
他悲伤的女孩漂亮。
    俞尔不知道舜德其实根本就没有看她。
对于在地狱里生活的人来说,一切都是灰色
的,所以俞尔平生第一次的口红算是白抹了,
但她穿的白得有些刺眼的衬衣,还是引起了
他的注意。他顺着白衬衣,终于发现了俞尔
好靓,于是他的眼睛闪了一下。
    这一闪,令俞尔找回了些自信。但就只
有这一闪,接着他的眼睛又昏暗下去了。
    舜德继续向着俞尔走去。走到俞尔面前
的时候,他居然在她的单车周围绕了半圈,
然后继续往前走。俞尔一直看着他,她的身
体随着转了半个园周,发现他竟没有理会她
这个“一号金花”,她太生气了。她想叫他,
但突然想去昨天他丢下的半句“自作多情”,
她觉得自己就是有点自作多情,所以她没有
叫他,看着他悲伤的背影离去。
    “我太气愤了!”俞尔见到范教官就说,
“你理都没有理我。”
    范教官问了情况,突然问:“他样子是
不是很讨人喜欢。”
    俞尔点点头。
    “看样子你是喜欢上他了。”范教官是
过来人,她看见俞尔那么生气,又穿得那么
漂亮,还抹了口红,她记得俞尔是从来不抹
口红的。还有她失恋的事,俞尔妈已经告诉
她了,俞尔在昨天以前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就从昨天开始,她才有了变化。
    “你看见他不要不说话,”范教官说,
“你要主动介绍自己,否则他怎么知道你是
什么意思?还有,你不要打扮得这么显眼,
象你这样的女孩子,不用打扮更好些。”

    第三天,俞尔早早地吃过晚饭,提前来
到那颗树下。她把单车放到一边,看见那个
踢断的树枝,用手比了一下,发现比自己的
手腕还要粗,她想既使是黄牛,也未必能踢
断;又看看树上折断的地方,发现哪怕她跳
起来也够不着。
    俞尔看见五个男生打球下来,又从化机
里出来,其中三个一见到她就跑了,另外两
个向她打口哨 ,她心里好笑,把脸转到一边。
    俞尔等了大概二十分钟,他看见一个人
远远地,从化机的墙上飞下来。
    “果然不凡,连扒墙都这样利落。”俞
尔这样想。
    不过那个人下到碎石路上后,没有走几
步,就慢了下来,走近了俞尔才看清,他的
脸上还是一副凄凉的样子。俞尔笔直地站在
那里,等着他过来。
   “请问,同学。”俞尔非常礼貌地问,
“你是不是华工化机系的学生?”
    他没有回答,但点了点头。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俞尔说,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昙舜德的四川同学?”
    俞尔怎么知道舜德的名字呢?原来她从
他那句“自作多情”的话里,听到了熟悉的
乡,昨天她打听到这里是华工的化机系,就
到华工找“四川老乡会”的老乡,不过他们
都没有印象。他们帮她找来化机系四川同学
的名单,在新生中俞尔发现只有这个名字,
最象这个“悲伤的男孩”。
    听到这个女孩竟打听自己,舜德诧异的
问:“你找他干什么?”
    俞尔见他这样说,马上用四川话一字一
句地说:“你少装假,你就是昙舜德!”
    舜德被她认出,但还是满脸疑惑的样子。
是啊,舜德并不认识她,见她这样热情,当
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叫俞尔,俞是愉快的愉少了心,尔
是你的旁边没有人。重庆的。”俞尔说,
“你喃?”
    什么“少了心”、“你的旁边没有人”,
舜德听成是“少了什么什么的人”,象是
“少了心上人”,大概又是一个倒霉蛋,一
个失恋的人。舜德想。
    “成都的。”舜德说。他觉得这个“余
儿”名字好熟悉,他把俞尔说的两个字在手
上划了划,才明白是“俞尔”两个字。
    俞尔早听说成都女孩漂亮的很多,难怪
她这个被系里同学捧为“一号金花”的重庆
女孩,在这个成都男孩眼里不怎么样。幸好
俞尔没有象昨天那样刻意打扮,否则太“浪
费表情”了。
    遇见老乡,总归是件高兴的事。俞尔倒
是很高兴,而舜德的高兴就很有限。
    心情不好,什么都没有味道。同在十八
层的地狱底下,老乡遇老乡 ,两眼泪汪汪。
俞尔看到舜德的时候,仿佛看见了地狱通向
人间的大门,所以她高兴;而舜德才刚来到
十八层地狱呢!他刚从八十八层来。

    “呃,你是那个……”舜德才想起什么,
“那个打抱不平的女瓜娃子嗦?”
    俞尔听见舜德说她是“女瓜娃子”,也
就是女笨蛋的意思,便马上反骂他:“你才
是个瓜娃子!神经病!”
    “对不起,俞尔。”舜德改用普通话说,
他想起他家隔壁有个“余儿”,是余家的小
女儿。儿时游戏的时候,他把余儿的腿揪青
了一块,她痛得哭了起来,他姐姐狠狠地骂
了他一顿,为此他内疚了很久。看见俞尔有
些生气的样子,就马上道歉。
    成都男孩就是温柔,看见女孩子生气就
道歉。舜德又说:“我没有骂你的意思。我
只是觉得你那样很危险,也不值得。女孩子
嘛,还是温柔一点好。”
    俞尔了解成都人说的“瓜娃子”,不一
定是骂人的意思,从舜德刚才说话的语气看
来他的确没有骂她的意思,而且第一次说话
就骂人,这也不合乎逻辑。舜德改用普通话
是为了避免语言上的误会。俞尔觉得他说的
普通话比她标准,他的声音很好听,很温柔。
    相比之下,她的说话就显得太火爆,缺
少女孩子应有的味道。

    “我想带你去见我的柔道师傅,”俞尔
征求他的意见,“不知道你想不想去。”
    “柔道!”舜德意外地说,“我还以为
你是学摔跤的呢?”
    “不,我是学柔道的。”俞尔说,“你
愿不愿意去?”
    “愿意。”说起和武术有关的事情,舜
德就来了精神。他没有见过柔道是怎么训练
的,很想见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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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舜德还是生活在十八层地狱里。要
使舜德从这一层地狱爬上人间,恐怕红波和
余的天就无能为力了。但是在这一层地狱中
生活的人不只一个,还有一个,这就是俞尔,
她现在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了。

    俞尔的母亲以前学习过柔道,可惜过早
放弃了,她有个好朋友姓范,在俞尔学校附
近的部队里当教官。俞尔长得出众,容易惹
麻烦,她妈让她学柔道防身。所以俞尔考大
学的时候,就考了离范教官最近的大学。俞
尔来广州后,就开始了每周一次的柔道训练,
不过俞尔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甚至热恋
时的永杰。为什么没有告诉永杰呢?这大概
是由于地域文化差异吧。广州人练武,象永
杰,生怕别人不知道;重庆的俞尔和成都的
舜德,他们练武生怕别人知道。更何况俞尔
和永杰恋爱时,俞尔刚学柔道,她怎么好意
思在高手永杰面前现丑呢!
    俞尔和永杰分手后,俞尔除了上课学习
外,就用学习柔道来解脱自己,最近俞尔已
经开始固定每周两次到范教官那里。这已是
82年的11月底。
    俞尔从学校骑车到范教官住的地方,要
经过化机旁边的那条简易公路,这条公路人
极少,以前俞尔常常是骑完整条路都见不到
一个人,但这个学期以来,她经常见到一个
人,她要从他的背后骑过。这个人不管穿着
衬衣还是穿着中山装,他的背上写着两个字,
这两个字和俞尔背上的两个字一模一样,那
就是“悲伤”。
    俞尔有一次骑过他的时候,好奇地回头
看了他一眼,不看则已,一看令她这样麻木
的人都要惊一跳。那是一个男孩白净凄凉的
脸!
    俞尔想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她更悲惨
的人。

    那个人就是舜德。他和他的同学一起发
现这条路,但后来他们都不跟他走这条路,
因为太远,而且他的目的地又是那样的可怕,
坟墓。
    每天吃过晚饭,他都要独自在这条铺满
碎石的路上漫步。这天他照例在这条路上独
步。化机的围墙,在这条路的中段,有个缺
口,一条小路从化机穿出来,越过碎石路那
边,有两所广州市的职业学校。有时会有职
校的学生跑到化机的大操场去踢球,这天就
有三个男生,踢球回来边传边走,到路口的
时候球传丢了,刚好向路过的舜德身上飞去,
舜德沉迷于他的“悲惨世界”里,根本没有
注意到足球,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叫他再踢回
去,结果球打在了他的身上。他抬起头来,
看着三个男生,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就随起
一脚,踢了过去,他觉得他没有怎么用力,
但足球快速弹了过去,竟打在一个男生的身
上,再弹到地上的时候,又落在了一个水坑
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一个男生的球鞋。
    “阿丢!”这是广州人的开场白,他们
当然认为这是挑衅,他们立即围着舜德要打
他。舜德往后退,并连说“对不起!”
    此时俞尔正经过这里,看见三个广州人,
叫着比外国话更难懂的广州话,去推搡一个
可怜的男生,这个男生正往后退。她看清了
那个男生,就是她常见的那个“悲伤男孩”,
一股侠气从她的心里骤起,她叫着:“你们
干什么欺负人家?”她说着跳下单车,冲到
三个广州人的面前,把舜德挡在身后。
    “哗!英雄救美人。”原来他们会说普
通话,另一个人又说:“不对,是美人救英
雄。”“什么英雄,是狗熊。”“是白狗熊。”
    俞尔最听不得别人骂了,她一下子就摔
翻了一个,接着又是一个,第三个早吓跑了。
    俞尔拍拍手,回头去看被打的男孩时,
没有料到他也回头把脸转向一旁。
    突然传来许多人的声音,一下子从对面
串出来十多个广州人,还有人向着俞尔吹口
哨。象俞尔这样的女孩,常有男生一见到就
要吹口哨,不过俞尔这次没法不理,因为他
们要打她。俞尔知道自己的处境,面对他们
一点也不害怕。
    俞尔学习柔道已经一年多了,尤其近半
年来进步颇大,和她一起学的男孩都被她摔
翻了,她一副“艺高人胆大的样子”,这太
蠢了,“猛虎还怕群狼”呢,才学了一年多
的她,只不过是个“初生牛牍不怕虎”罢了。
    舜德看着有人为他打抱不平,而且还是
个短头发的女的,看她背影那么窈窕,“一
定长得特别难看”,这是舜德来广州得出的
一个对广州女孩的经验。广州人的长相,实
在不敢恭维,对于习惯看见“芙蓉国里尽美
人儿”的成都男孩来讲,他觉得这里象是一
个史前的类人猿社会,偶尔看见一个身材姣
好的女孩,等她转过脸来,那丑陋令舜德浑
身起鸡皮疙瘩。所以俞尔刚才转身看他的时
候,他忙转过头去。
    舜德看清刚才她那样麻利的摔翻两个男
生,“这么有本事,肯定长相更丑”。但见
义勇为的人,不管什么长相,都是美的。这
点舜德当然清楚,眼见这个女的可能要吃亏,
舜德一下子就从他的“悲惨世界”中,回到
了现实。而习武多年的舜德一旦被逼回到现
实,他的机智也有恢复了。
    “叭叭叭”,舜德举手拍了几小巴掌,
众人的注意力就集中到他的身上来了,俞尔
也回头看着他,接着舜德只说:“你们看!”
众人见他指的是一颗树,还没有明白是什么
意思的时候,只见他一个箭步到了路边,两
步“噔噔”踩上树干,在空中转过身来,借
树干弯曲的弹力,一个腾空弹腿,身体在空
中划了一道优美的曲线,只听“咔嚓”一声,
一个手腕粗细的大树枝被他踢断了。
    折断的树枝落下要慢一些,俞尔见他落
地后,向她这边走过来,接着俞尔被一个感
觉不大的力推了一下,这个力竟使她退了好
几步,最后她的脚下一软,眼看就要摔倒。
但俞尔并没有摔倒,她感觉她的背上被点了
一下,她就站稳了。跟着听见“哗啦啦”树
叶响,树枝落了下来,没有砸着俞尔,而对
方的几个人被树梢打了一下。落下的树枝横
在了路上,正好在俞尔和他们之间。
    对方十几个人不知所措,等明白过来后,
又“呼啦”一下全跑光了。
    等俞尔回过神来,听见一个若有若无的
声音“自作多情”,转身一看,那个“悲伤”
的男孩已经走了。她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那
个男孩。

    这天训练的时候,范教官发现俞尔有些
分心,就问俞尔是不是又在想永杰。俞尔坚
决的摇摇头,说:“不。因为我刚才在来的
路上,遇见一个奇怪的人……”
俞尔讲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你呀!”范教官听完说,“哪里是你
救人家,分明是人家救了你啊!你太冲动了,
十几个人,我都不敢说有把握。不过那个人
可能功夫了得!而且他并没有打人,就平息
了这么严重的冲突。”
    “岂止了得,简直神了。比金庸武侠中
的高手还要强!他推我的时候很轻,我却退
了好多步,还差点摔倒。更神的是他还能到
我身后,把我接着。还有,他过来的时候我
觉得他不象是走过来的,而是象落叶一样,
飘过来的。”俞尔讲到高兴的地方,一副眉
飞色舞的样子。
    范教官说如果有机会,最好把他带来,
她想见一下,看他是不是真有俞尔说的那么
神。

    第二天,俞尔特的又去范教官那里。果
然骑完那条碎石路,在广汕公路路上见到了
那个熟悉的背影。俞尔骑到他的前面,单脚
落地,停下来拦在他的面前。
    俞尔今天特地在外衣里面,穿了件她最
喜欢的白衬衣,甚至还第一次抹了些口红,
她想他那天没有理她,可能是她没有那个使
他悲伤的女孩漂亮。昨晚她猜想了很久,估
计和她一样,是个失恋的人,“一定是受了
哪个女孩子的欺负”。
    俞尔不知道舜德其实根本就没有看她。
对于在地狱里生活的人来说,一切都是灰色
的,所以俞尔平生第一次的口红算是白抹了,
但她穿的白得有些刺眼的衬衣,还是引起了
他的注意。他顺着白衬衣,终于发现了俞尔
好靓,于是他的眼睛闪了一下。
    这一闪,令俞尔找回了些自信。但就只
有这一闪,接着他的眼睛又昏暗下去了。
    舜德继续向着俞尔走去。走到俞尔面前
的时候,他居然在她的单车周围绕了半圈,
然后继续往前走。俞尔一直看着他,她的身
体随着转了半个园周,发现他竟没有理会她
这个“一号金花”,她太生气了。她想叫他,
但突然想起昨天他丢下的半句“自作多情”,
她觉得自己就是有点自作多情,所以她没有
叫他,看着他悲伤的背影离去。

    “我太气愤了!”俞尔见到范教官的说,
“他理都没有理我。”
    范教官问了情况,突然问:“他样子是
不是很讨人喜欢。”
    俞尔点点头。
    “看样子你是喜欢上他了。”范教官是
过来人,她看见俞尔那么生气,又穿得那么
漂亮,还抹了口红,她记得俞尔是从来不抹
口红的。还有她失恋的事,俞尔妈已经告诉
她了,俞尔在昨天以前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就从昨天开始,她才有了变化。
    “你看见他不要不说话,”范教官说,
“你要主动介绍自己,否则他怎么知道你是
什么意思?还有,你不要打扮得这么显眼,
象你这样的女孩子,不用打扮更好些。”

    第三天,俞尔早早地吃过晚饭,提前来
到那颗树下。她把单车放到一边,看见那个
踢断的树枝,用手比了一下,发现比自己的
手腕还要粗,她想既使是黄牛,也未必能踢
断;又看看树上折断的地方,发现哪怕她跳
起来也够不着。
    俞尔看见五个男生打球下来,又从化机
里出来,其中三个一见到她就跑了,另外两
个向她打口哨 ,她心里好笑,把脸转到一边。
    俞尔等了大概二十分钟,他看见一个人
远远地,从化机的墙上飞下来。
    “果然不凡,连扒墙都这样利落。”俞
尔这样想。
    不过那个人下到碎石路上后,没有走几
步,就慢了下来,走近了俞尔才看清,他的
脸上还是一副凄凉的样子。俞尔笔直地站在
那里,等着他过来。
   “请问,同学。”俞尔非常礼貌地问,
“你是不是华工化机系的学生?”
    他没有回答,但点了点头。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俞尔说,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昙舜德的四川同学?”
    俞尔怎么知道舜德的名字呢?原来她从
他那句“自作多情”的话里,听到了熟悉的
乡音,昨天她打听到这里是华工的化机系,
就到华工找“四川老乡会”的老乡,不过他
们都没有印象。他们帮她找来化机系四川同
学的名单,在新生中俞尔发现只有这个名字,
最象这个“悲伤的男孩”。
    听到这个女孩竟打听自己,舜德诧异的
问:“你找他干什么?”
    俞尔见他这样说,马上用四川话一字一
句地说:“你少装假,你就是昙舜德!”
    舜德被她认出,但还是满脸疑惑的样子。
是啊,舜德并不认识她,见她这样热情,当
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叫俞尔,俞是愉快的愉少了心,尔
是你的旁边没有人。重庆的。”俞尔说,
“你喃?”
    什么“少了心”、“你的旁边没有人”,
舜德听成是“少了什么什么的人”,象是
“少了心上人”,大概又是一个倒霉蛋,一
个失恋的人。舜德想。
    “成都的。”舜德说。他觉得这个“余
儿”名字好熟悉,他把俞尔说的两个字在手
上划了划,才明白是“俞尔”两个字。
    俞尔早听说成都女孩漂亮的很多,难怪
她这个被系里同学捧为“一号金花”的重庆
女孩,在这个成都男孩眼里不怎么样。幸好
俞尔没有象昨天那样刻意打扮,否则太“浪
费表情”了。
    遇见老乡,总归是件高兴的事。俞尔倒
是很高兴,而舜德的高兴就很有限。
    心情不好,什么都没有味道。同在十八
层的地狱底下,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
俞尔看到舜德的时候,仿佛看见了地狱通向
人间的大门,所以她高兴;而舜德还刚来到
十八层地狱呢!他刚从八十八层地狱来。

    “呃,你是那个……”舜德才想起什么,
“那个打抱不平的女瓜娃子嗦?”
    俞尔听见舜德说她是“女瓜娃子”,也
就是女笨蛋的意思,便马上反骂他:“你才
是个瓜娃子!神经病!”
    “对不起,俞尔。”舜德改用普通话说。
他想起他家隔壁有个“余儿”,是余家的小
女儿。儿时游戏的时候,他把余儿的腿揪青
了一块,她痛得哭了起来,他姐姐狠狠地骂
了他一顿,为此他内疚了很久。看见俞尔有
些生气的样子,就马上道歉。
    成都男孩就是温柔,看见女孩子生气就
道歉。舜德又说:“我没有骂你的意思。我
只是觉得你那样很危险,也不值得。女孩子
嘛,还是温柔一点好。”
    俞尔了解成都人说的“瓜娃子”,不一
定是骂人的意思,从舜德刚才说话的语气看
来他的确没有骂她的意思,而且第一次说话
就骂人,这也不合乎逻辑。舜德改用普通话
是为了避免语言上的误会。俞尔觉得他说的
普通话比她标准,他的声音很好听,很温柔。
    相比之下,她的说话就显得太火爆,缺
少女孩子应有的味道。

    “我想带你去见我的柔道师傅,”俞尔
征求他的意见,“不知道你想不想去?”
    “柔道!”舜德意外地说,“我还以为
你是学摔跤的呢?”
    “不,我是学柔道的。”俞尔说,“你
愿不愿意去?”
    “愿意。”说起和武术有关的事情,舜
德就来了精神。他没有见过柔道是怎么训练
的,很想见识一下。
    在用空库房改做的柔道训练场里,范教
官让舜德也穿上柔道服,并坐在地上。
    舜德坐在那里,他觉得柔道训练比他们
练功有气氛,规矩也多些。看见俞尔被范教
官一次次地摔倒在地,他觉得和摔跤差不多,
他不喜欢摔跤,虽然他并不是摔不来。
    “怎么样?看清楚没有?来试一试吧!”
范教官对舜德说着,叫俞尔和他试。
    俞尔试了几下,就发现她学的所有柔道
技术都没法用。
    “范老师,我不知道对他该怎么办?”
俞尔无可奈何的说。
    “我来试一试吧!”范教官见俞尔表现
这么差劲。
    别说是俞尔,连范教官拿舜德都没有办
法。她无论快慢,都无法抓住他的手,也抓
不到他的柔道服,既使他让范教官抓住手臂,
也使不上劲。
    不过教官终究是教官,她的经验要丰富
的多。只见她双手抓住舜德的柔道服的领口,
突然一拉,舜德的脑袋顿时一震,稍一愣神,
范教官转身一个大背,把舜德摔倒在地。

    那天永杰骂俞尔并导致分手的事件,被
好事者描绘成“再回头”事件。这些文科大
学生就是比华工那些未来工程师的文学细胞
要丰富得多。“回头是岸”是句成语,意思
是,回来吧!免得被水淹死;“再回头”的
意思更是,淹死就淹死吧!淹死更好。
    永杰“再回头”后,拉着方敏的手,刚
走没几步,也就是大家都看不到的地方,方
敏用力摔开了永杰的手,故作生气的说:
“你拉我的手干什么?找你的俞尔去!”
    后来方敏传出话来,如果永杰要和她耍
朋友,除非当众给她跪下。
    一个月后,永杰果然有骑士风度,当众
给方敏跪下了。方敏用一张“羊城晚报”折
了一顶骑士帽给他戴上。那一刻,方敏的样
子就象女王一样。
    对于永杰来说,他也很得意,“一号金
花”被他耍了又扔了,“二号金花”又成了
他的俘虏。这世界就是这样的不公平。在男
女比例严重失调的大学校园里,女生本来就
少,漂亮的就更少,多少男生在盼望美女的
垂青,永杰一人独站两元,使更多的人们只
好嫉妒去吧。
    情敌之所以是“知己”,就是因为一有
机会,他(她)们就会了解情敌的一切。方
敏和永杰相好,表面上是个“有情人终成眷
属”的佳话,但实际上的情况,要比想象的
复杂得多。永杰想讨好方敏,便把他以前和
俞尔的事情都说了,包括俞尔十六岁最后一
天的事情。方敏又把这些传了出去,传来传
去,传到了俞尔的耳里。
    俞尔为了证实,那小香滨里有没有下药,
她悄悄买了一瓶,喝完除了有点发烧外,她
并没有失去意识。于是她确认了永杰对她是
一种犯罪,她在痛苦的同时,也对永杰充满
了仇恨,并发誓“此仇必报”!
    男女间的事情有时很难说清楚。同样的
男女事情,得到了的是爱,得不到的是恨;
同意了的是情,没同意的是仇;接受诱惑是
耻,无辜受害是辱;少女落红是血,最后全
部是泪。俞尔对永杰的“爱恨情仇”“耻辱
血泪”都有了,俞尔想把永杰痛打一顿,以
雪洗这个混帐对她所作的一切!
    在开放的永杰看来,那么简单的事情,
到了传统的俞尔身上,变得如此的惨烈。难
怪俞尔柔道学习进步那么快,她有一种复仇
的愿望。
    但是俞尔很快发现,即便是这样,她要
达到可以把永杰打倒的水平,恐怕学到大学
毕业也很困难。也就是说,如果俞尔没有遇
见舜德的话,她的精神枷锁永远无法打开。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哪怕在地狱!谁
愿意在地狱里生活?俞尔和舜德,两个都才
17岁的少男少女,相逢在早恋惨败的十八层
地狱里,他们相互用寒冰取暖,用眼泪洗脸。
人类对生的本能渴求,使每一个生活在地狱
人,都盼望早日离开地狱,重返人间。
    人间多美好,花儿会开,孩子会笑,连
树上的鸟儿都会叫。
    而在地狱里,人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眶
中没有珠子,衣服都是惨白,连走路都没有
脚步声。俞尔和舜德,两个怨魂,在地狱里
漂浮不定,偶然碰到了一起,“嘘!”居然
还有一丝气,那就乘看守地狱大门的衙狱们
打瞌睡的时候,一个一个地溜出去吧!

    俞尔和舜德以柔道和武术为契机,相互
交流,都知道对方是因失恋而悲伤的人。但
都不提这个还在流着什么的伤口。还是俞尔
先意识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地她也加入了学
生会,时间在她救他(或他救她)的那天后
不久。
    原来学生会增选干部的时候,首先提到
了俞尔,因为她不仅长得出众,而且听说唱
歌跳舞都不错,为人又热情大方。但当时俞
尔和永杰正在热恋,没有心思参加这些活动,
才选了方敏。俞尔那天到学生会的时候,正
好他们开完会,见俞尔进去都感到意外,问
她要干什么?
    “我想参加学生会。”俞尔轻轻地说,
“如果需要我做什么的话,我可以出力。”
    “正好年底的圣诞元旦要搞活动,人越
多越好!”
    “俞尔,你能唱歌吗?”有人问她。已
经半年多没有听到俞尔的歌声了,关心她的
人还是有不少,毕竟她还是“一号金花”。
    “我给你们唱一首吧!”俞尔还是轻轻
地说,她的语气早已没有昔日的锋芒。
    俞尔才唱了几句,举座皆惊,无不动容。
    不只是她唱的好,更在于她唱的是当时
流行的香港十大中文金曲中的“相识也是缘
份”,这首歌仿佛就是为她量身定制的,歌
词内容就是俞尔从热恋到失恋的过程。这是
一首粤语歌曲,俞尔不会广州话,但这几天
都在听这首歌,鹦鹉学舌也就会了。
    在大学中能恋爱上的人是幸福的,但毕
竟太少了。如能体会恋爱中的真实感受,同
样也是幸福的。音乐就是人类表达感情的最
好方式,俞尔的歌声,把大家的眼睛都弄湿
了,还有几个女生还掏出纸巾搽眼泪。
    俞尔唱完,大家热烈鼓掌。之所以热烈,
不只因为俞尔唱的歌,还有这意味着他们的
“一号金花”又回来了。
    大家鼓掌的时候,只有方敏没有鼓掌,
永杰也在忘情地鼓掌,方敏看了永杰一眼,
永杰也停止了鼓掌。

    中国传统就是这样,同情弱者。当初方
敏是弱者时,大家都同情方敏;现在俞尔的
样子,使人们自然同情俞尔了。俞尔这两天
开始有些精神了,女孩子嘛,如果大家都不
理她,她的美丽又有什么用?进入学生会,
是舜德给她出的主意,他说和大家在一起,
可以忘掉自己的烦恼,不要在乎以前发生过
什么事,集体永远都是温暖的。如果有机会,
最好能进学生会里,哪怕当个跑腿的,也可
以培养出组织能力了,而没有组织能力的大
学生,将来不会有出息。要是以前,俞尔才
不相信这些话呢,现在她开始觉得,舜德是
对的。这不,才进学生会几天,她就有了些
以前的那种良好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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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州的秋天是最美的。
    这天下午,俞尔他们学生会要审查圣诞
晚会的节目,他们学生会的全体干部,和那
些表演节目的同学在树林里坐成了一个圈。
    俞尔带着舜德来的时候,审查节目已经
开始了。俞尔在女生中挤了一个位置坐下了,
舜德谁也不认识,只好站在外面看。永杰表
演武术的时候,俞尔走到舜德身边说:“下
一个就是你了。”
    “你觉得他的拳打得怎么样?”俞尔问
舜德。
    “好看,漂亮。”舜德说。
    “我是说他的武功怎么样?”俞尔有些
紧张地问。
    “一般。”舜德说。
    此时永杰表演完了,他的表演赢得了阵
阵喝彩和掌声。
    “下面请华南工学院化机系腐蚀与防腐
专业82级的昙舜德同学,为我们表演精彩的
武术。”主持人报了节目,舜德向人圈中间
走去。
    “这位同学是我们这次晚会的唯一特邀
嘉宾,是一位来自四川成都的朋友,是我们
一号金花俞尔的小老乡,不是小情人吧?”
主持人幽默的介绍,赢得了大家开心的一笑。
    “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这位82级
的新同学来为我们表演。”节目预审相当于
彩排,大学系里举行的晚会有预审的就很正
规了。
    掌声过后,舜德站在场地中间开始表演。
他表演什么?当然是他的太极拳了。
    大家见他站在中间,好久都没有动,
“是不是忘记动作了。”有人逗笑地说。
    等舜德开始打的时候,大家发现竟是摸
鱼虾一样的太极拳,都开心的大笑了起来。
    原来刚才永杰打了少林拳,使人想起电
影“少林寺”中的那些精彩画面来,他们觉
得少林拳才是武术,太极拳不过是太婆大爷
玩的养生操,而且和少林拳相比,太极拳的
动作确实非常滑稽可笑。
    舜德打完了,大家也笑完了。
    “这也是武术吗?那么慢,等他想打人
的时候,别人早就把他踩瘪了!”永杰说。
    “这是给武术丢脸!”“想借武术的光。
好向人说,我也是练武的。”
    “这个节目不要。”有人在节目评价时
说。
    但有人也说,这个节目好,因为它能使
人笑。
    “我觉得应该要这个节目,”学生会主
席发话了,“你们想,我们开晚会就是为了
大家高兴。我们不要争论太极拳到底是不是
武术这个问题,我们只关心节目能不能取得
好的效果。我看,这个太极拳节目,比刚才
那个相声还要好。”他停了一会又说:“而
且这个节目要象今天这样,安排在永杰的少
林拳之后,这样有对比,对比就是幽默。”
    主席就是主席,水平就是最高。他这一
说,大家也就明白了。
    最后主席还说:“我们应该首先感谢俞
尔,她这次不仅带来了她的歌声,还带来了
这么好的节目。”学生会主席比俞尔大许多,
进大学前已是中学的教导主任,他觉得以前
对俞尔的关心不够,不是他不喜欢俞尔,而
是俞尔太漂亮,和她接触多了会惹上不必要
的麻烦,因为他是已婚来上大学的。
    听了主席的话,有人给俞尔和舜德拿去
了汽水。
    “太极拳他也打得并不好。随便在广州
街上叫个阿婆来,也比他打得好看。太极拳
也是武术?”永杰还在说。看来永杰对舜德
有气,也难怪他有气,象舜德这样的漂亮男
孩,是广州女孩的“白马王子”,读中学的
时候,他是她们的“白马王子”,一进大学,
她们说他是“黑马王子”,他好友的女朋友,
就是被一个内地来的“小白脸”抢走的。所
以许多广州男生都特别讨厌这些内地来的
“小白脸”。永杰刚才打少林拳的时候,看
见俞尔和他站在一起,看样子他们的关系还
很不一般。
    “谁说太极拳不是武术?太极拳也是武
术!”如果舜德不说这句话,俞尔只有在地
狱里呆下去了,这本书也到此结束。
    “太极拳也是武术,那你敢不敢来试一
下?”永杰说。
    “试就试,来吧!”舜德平静地说。
    “我不和你打!”永杰大声说,“免得
我又要给医药费!”这后半句是说给俞尔听
的,俞尔听了很难受,因为上次她打伤方敏
的医药费是永杰帮她出的。
    “你要狠狠地,揍他一顿!”俞尔到舜
德的身边,小声而清楚地说。
    “这样吧,我让你打我十下,如果把我
打伤了,我自己负责。”舜德对永杰说。
    “不行,不行!”这时主席出来,想劝
阻他们。
    “比吧!”大家都在说。
    “你行不行,不要出事啊!”主席关切
的问舜德。
    “没关系,”舜德对主席说,“刚才我
看见他打拳了,他其实武术还没有入门。”
    听见舜德这么说,主席当然不好再劝下
去,还是疑惑地说:“除非你是霍元甲!”
    霍元甲是谁,舜德不知道。但是广州人
都知道,电视里的英雄。
    有人提醒永杰“不要遇见霍元甲了”,
“他说你武术还没有入门”。永杰听了好笑,
霍元甲是练“迷踪拳”的,这个“小白脸”
是练的太极拳,根本牛头不对马嘴。而且永
杰有经验,这种“小白脸”之所以讨女孩子
喜欢,一般来说嘴硬,骨头软,被打得鲜血
直流,也不认输,这还是向女孩子卖乖的
“苦肉计”呢!抢他朋友情人的那个“小白
脸”就是这样。不知那些女孩子为什么那么
蠢,偏偏喜欢这样的“小白脸”。
    等永杰和舜德都站进场地的时候,许多
人都替舜德捏了一把。
    原来永杰有一米八三高,舜德只有一米
七七,分开站的时候,舜德因为瘦些给人感
觉比实际要高些;永杰相反。站在一起就可
以发现永杰比舜德高一截,高六公分。
    永杰穿的是红色的运动套装,黑白装饰
条,脚上穿的是白色蹬山鞋,显得刹是威风;
舜德穿的是蓝色裤子蓝色中山装,鞋子也是
那种广州没有人穿的蓝色网球鞋,他的领口
扣得整整齐齐的,就象要去参加葬礼一样
(可不是吗?他常去的地方就是坟墓),一
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刚从内地来的,而且是很
深的内地(成都),那个样子令人想起国民
党的残余地方势力。
    永杰不愿意打的,可是他必须打。打他
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武功,而是为了回敬俞
尔。永杰对俞尔有气有恨,气的是她找了个
漂亮的男孩来气他,恨的是她竟利用太极拳
来取笑他的武功。他知道俞尔喜欢这个男孩,
他的拳头打在这个男孩的身上,会痛在俞尔
的心里。

    只见永杰试着一拳打过去,舜德一退,
没有打着;第二拳打到了衣服,第三拳他感
觉已经接触到了对方的皮肤。
    “不过有些灵活罢了!”永杰这样想。
    接着永杰一个左直拳,又一个右勾拳;
这两拳都打在了舜德身上,尤其那个右勾拳,
他感觉把舜德的身体打了半转,但还不够,
他还可以再打重些的;然后马上一个铲腿,
铲着了舜德的脚;再凌空一腿向舜德腰部扫
去。没有想到舜德向后跳了一步,永杰的鞋
尖划着了舜德的衣服,褐色的泥土在蓝色的
中山服上留下一道明显的弧线。
    永杰发现舜德已没有多少后退的余地了,
他使用了他最拿手的组合动作,即左直拳、
加右直拳再一记他擅长的左腿。这最后一腿,
舜德出了点闪失。
    最后那腿,舜德只要退半步就可以让开
的,但他正要退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那有
一只女生的脚,脚上还有漂亮的白皮鞋。这
个一贯怜香惜玉的多情公子,居然在这个最
后关头,还要为一只女生的皮鞋而挨人一腿。
    结果那一腿,重重地打在了他的左胸上,
但他并没有被打倒,而是单脚着地,身体象
芭蕾舞一样转了一周。
    “俞尔,你的老乡是跳芭蕾的吧?”有
人叫了一声。本来很紧张的气氛,被这个人
一说,把大家逗笑了,气氛便缓和了一些,
接下来舜德的表现就更是逗人笑了。
    他走到那个女生面前,故做生气的样子
说:“应该把这只皮鞋扔了,要不是为了这
只皮鞋,我才不会挨这一脚呢!”说着他一
摸被踢的地方,发现上衣左边的口袋踢破了,
他便把口袋里的饭票、零钱和踢坏的钢笔拿
出来,递给俞尔说:“俞尔,帮我拿着一下。”
    他刚转身回来,永杰就扑过来了,显然
他想把舜德从俞尔的头上推出人圈外。这次
舜德不可能退了,因为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
只见他用胸部接着永杰的推来的双手,等到
他的身体近了的时候才一转腰,竟让永杰扑
了一个空。永杰扑向俞尔,俞尔吓得“唉呀”
一声,眼看永杰就要撞着俞尔。
    但舜德用手拉着永杰的手,没有让永杰
扑出去。
    这一拉,舜德突然明白了。他没有再放
开永杰的手。
    武术中有句常说的话,就是“行家一伸
手,就知有没有”,刚才永杰打了舜德十下,
舜德还没有和永杰搭过一次手。这一搭手,
他就知道不能轻易的放开这只手,这时舜德
听见背后俞尔的叫声:“踢他!”
    此时的舜德有点半人半鬼的味道。据永
杰后来对方敏讲,当他的手被舜德抓着的时
候,他感觉就象被鬼抓住一样,抓他的力并
不大,还没有小孩子的力量大,但是他挣不
脱、摔不掉,你往东来它往东,你往西来它
往西;你向上它向上,你向下它向下,使你
不能进也不能退,怎么也无法松开。
    舜德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俞尔并没
有告诉过他,况且他自己还处在内心的深深
痛苦之中。他靠的只是本能,一种练武十年
形成的本能。
    本能告诉他,他不能放开抓住的这只手,
这只手既使把它砍断也是应该的,因为这是
俞尔的意思,虽然他不知道俞尔是为了什么,
也不用知道俞尔是为了什么。俞尔叫“踢他!”
可不是叫一般人踢另一个一般人,而是叫他
这个可以踢断手腕粗细树枝的人踢他;“踢
他!”就是要踢死他,踢死他也是活该!
    他的本能是那样的可怕,要砍断他的手,
又要踢死他。现实中他又不会那样做,他从
不会出手伤人,更不会让人断手断足的。
    只见舜德拉着永杰的手走到人圈中间,
然后放开了永杰的手。他说:“刚才他最后
那招不算,前面他打了我十招,我现在要回
敬他三招,就三招!”
    舜德和永杰拉开了架式。
    永杰的架式是那种老虎一样的架式;舜
德的架式却象一个挨打的架式,太极拳接招
都是他这个一副想要挨打的架式,但他的心
中象头冷静的豹子。
    只见舜德调一点角度,永杰跟着调节一
点角度;舜德再调一点角度,永杰也跟着再
调一点角度。舜德一直调整到他认为最好的
角度,他才对永杰说:“来吧!我保证决不
后退半步。”
    永杰被舜德松开手以后,他很快就没有
了恐惧,望着舜德,象只老虎一样地摆开了
架式。舜德内心最多象头豹子,永杰一看就
象只威武的老虎,豹子怎么能够打赢老虎呢?
不用担心,事实很快就会证明,永杰不过是
只纸老虎。
    舜德果然没有后退,永杰向他打来的时
候,他不仅没有象刚开始的那样后退,还上
前了半步,只见他微左侧身右手搬,同时左
手伸到永杰咽喉拦,接下来的动作都没有看
清楚,但永杰的样子大家都看得清楚,只见
永杰倒退十几步,从几个女生的头上跌了出
去。
    舜德最讨厌那几个女生老是给永杰使劲
地加油。永杰跌倒后爬起来的时候,还有两
个女生在替他拍土。
    永杰起来发现虽然跌倒了,但身上一点
伤都没有,就又来到人圈中间。
    等永杰站好以后,舜德问:“可以了吗?”
    “可以了。”永杰说完,还没有注意到
的时候,舜德就象一头豹子一样,敏捷无声
地扑到了他的面前。舜德一按永杰想顶,舜
德一引永杰就要向前扑空,然后舜德左手握
着永杰的右手,右掌挑在永杰的腋下,此时
永杰的整个身体重心被提空,再一放,永杰
自己就要掉下去了,最后舜德双掌在永杰的
背上一按,永杰就“噗嗵”趴在了地上。
    永杰倒地的动作很狼狈,他是双膝先着
地,向前扑倒的,虽然没有嘴啃泥,但也弄
得灰头土脸的。舜德这招是太极拳中标准的
“白鹤亮翅”,别看说得这样的罗嗦,实际
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的,一般人根本看不
出这一招里面竟有五个连贯的动作。刚才永
杰被打出圈外的那一招,是号称“太极第一
锤”的搬拦锤,也是三个连贯的动作,即搬、
拦和锤,那一锤太快所以看不清,而且那一
锤不是打而是“推”,所以永杰才被“打”
退了十多步。
    舜德把永杰打倒了两次以后,他没有象
过去那样,点到为止。因为他明白俞尔为什
么要请求他,要他来她们系里表演武术了,
就是为了对付这个不可一世的人,要为俞尔
报仇雪恨。他虽然不知道俞尔对永杰有什么
仇,有什么恨,但他从俞尔那信任的目光中,
看到了她的对他的希望,和对那个人的仇恨。
    舜德现在可是威风凌凌的了,他拿出了
极少露出的气势来,对着还趴在地上的永杰
大声说;“你是一个男子汉,那就站起来。
别老是象一只,狗一样趴在地上!”他说狗
字的时候,是那种咬牙切齿的样子,连声音
都有些颤抖。他的仇恨是俞尔传给他的。
    听见舜德这么说,永杰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一次他是在人圈中间摔倒的,没有女生替
他拍土,他自己也没有拍土,因为他没有时
间拍土。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他发现了他的
对手,完全没有刚才那种文质彬彬的样子,
他的目光就象一头看见猎物的豹子,眉宇间
透出腾腾的杀气。永杰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人,
这种人类罕见表情。任何人看见这种情况都
会吓得打抖,胆小的说不定还会昏过去。
    舜德见他起来了,便说:“注意好,我
的第三招来了。”
    舜德突然把左脚举得老高,象要扫他的
后背一样,但腿在空中走了一半,又灵巧地
转到了永杰的前面,在永杰的前胸象手推墙
似的推了一下,永杰本能地要站稳,身子往
前一顶;舜德的左腿紧接着在空中划了一个
圆周,快要打到永杰后背的时候突然一收,
右脚蹬地,猛一转身,一个漂亮的腾空旋风
腿,打在永杰的后背,永杰向前扑出,刚好
扑在学生会主席的身上,主席推了他一下,
永杰顺势就站稳没有倒下。
    “哗!好精彩。”
    “再来一个!”“你还可以打他七下。”
    “完了,说好只打三招。”舜德对大家说。
    “好了,好了!以后再请他来表演吧,
下面还有节目要预审呢!”说着,主席拉着
永杰的手到场地中间,和舜德一起向大家抱
拳行礼。

    用旋风腿打人,只有傻瓜才会这样做。
如果永杰要是没有被舜德吓怕了,舜德不会
使这个华而不实的标准少林腿法。82年的电
影“少林寺”他也看了,就是高考前向小红
承认犯规所看的那个电影,他对电影的评价
是精彩、漂亮、没用,这部电影把中国人对
武术的热情推到了极点,同时也把武术内核
挤得无影无踪。在他家乡的民间武术传统中,
比武过招不会超过三招,常常是一搭手就分
出了高低。双方都很有礼貌,也不失面子。
象永杰这样让他打十招,他就打十招的人,
他们成都的练武人都会说是个“蠢得伤心的
人”(只有失恋伤心的人,哪有蠢得伤心的
人),而且永杰还乘机再偷袭一次,这不是
自讨没趣吗?按照舜德他们的习惯规矩,对
方认输便不可再打。永杰被舜德两招打得出
圈、倒地(这是输赢的标准),居然不知道
认输。最后那个旋风腿,舜德学“少林寺”
电影的样子表演给大家看,实际上他心里只
是想表演给俞尔一个人看,他知道俞尔太需
要他的这个花哨表演了,虽然他不知道俞尔
是为什么需要。

    痛快!简直太痛快了,俞尔平生第一次
这样的痛快。
    解气!俞尔看见永杰被打的那个狼狈相,
心中的恶气总算出来了。
    解恨!俞尔对永杰的恨顿时消失得无影
无踪。
    永杰算什么东西!那个趴在地上、黑不
溜湫、颧骨突出就象猿猴一样的广州仔。
    他怎么配和舜德打呢?
    俞尔觉得舜德简直太可爱了!她没有告
诉舜德她的需求,他已明白了她的需求;她
没有告诉舜德她的宿愿,他就为她完成了她
的宿愿。如果不是有许多人,她会冲过去,
在他那白净可爱的脸上亲一下,这不是表示
爱,而是表示对他的无比感激之情。
    俞尔的痛苦,是因为永杰的形象如巨石
般压在她的心头。现在这块石头已经没有了
重量,她可以轻轻把他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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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尔终于从十八层地狱,在舜德的帮助
下,逃了出来。可是舜德还在地狱里。俞尔
当然不忍心,看着他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她想帮他,但无从下手。
    因为舜德的心被紧紧地锁着,而且他的
这把锁根本没有钥匙。
    俞尔给舜德讲她和永杰及方敏的事,讲
得很动情,讲到伤心的地方,俞尔落了几次
泪。讲完了俞尔叫舜德讲他上大学以前的事
情。俞尔的意思是要舜德讲他的中学恋爱的
故事,显然舜德也懂得她的意思。但舜德不
仅没有讲他的恋爱故事,还讲了令俞尔有些
生气的事。
    舜德讲,他初中的时候,也是在那所成
都十七中学读的。他的班主任是个漂亮的重
庆人,叫鄢和琳,是教生物的,她的课讲的
好。但她不满意分配到中学教书,想调走,
学校不放她走,所以她经常找人吵架,把学
校里的领导和老师都吵遍了,还经常拿她的
学生出气。学生们都讨厌她,但又怕她,因
为她骂人太凶。舜德当时是班长,那次领导
来检查工作的时候,明明是这个“鄢老”忘
了给舜德布置,她却硬说是舜德懒没有写总
结,使她在领导面前丢了脸,等舜德慌慌张
张写好后,她又骂舜德的字写得“鬼画桃符”
的。最后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地骂了
舜德一顿,还把他的班长职撤了。
    俞尔听懂了舜德为什么要讲这个,他讨
厌重庆漂亮女的,叫俞尔不要烦他。
    俞尔心里叹息,自己为什么生在重庆,
而不生在成都。当俞尔问他重庆成都的女孩
有什么区别是,他说“重庆女孩象辣椒,成
都女孩象草莓”。是啊,辣椒好看不好吃,
草莓好看又好吃,而且比辣椒水淋。这使俞
尔在舜德面前有种自卑感。
    俞尔想,不能作情人,作朋友也好,有
他这样的朋友也值得。

    舜德已经不是每天都来那条路上散步了,
但俞尔要去练柔道的那两天,他会如约而至,
每次俞尔都要下车来和他一起走过这段碎石
路,有时俞尔来早了还要等他一会;有时晚
了她会一直追,因为这段路较长,一般她都
可以追上,但也有例外。
    这天俞尔就晚了,她骑完碎石路发现舜
德已经左拐上了广汕路,本来她应该右拐的,
但好奇心驱使她,想看舜德到底是去那里。
    这已是1983年的1月,当时天已经快黑了,
广汕路上没有人影,也没有汽车,四周静静
的,仿佛所有的生灵都睡着了。这段广汕路
两边树木不多,但前面舜德去的地方,树木
很茂密,乌云般黑鸦鸦的。
    俞尔沿着公路,远远地跟着舜德,上坡
的时候,俞尔下车来推着走。俞尔把车推到
坡顶的时候,发现舜德不见了。她环顾四周,
觉得这里阴森森的,公路两旁的大树把天空
遮住,使公路就象是没有灯光的隧道一样,
在昏暗中,俞尔看见左边有个小岔道,岔道
两旁是黑乎乎的树林,灌木杂草象只只张牙
舞爪的怪手,使一向胆大的俞尔都感到害怕,
她觉得舜德象是从这个岔道进去的,她把单
车推了上去,但没走几步她就不敢走了。
    她回头发现这里竟有一个车站牌,就退
下来看,但看不清上面的字。
    等她垫起脚尖仔细看清时,吓得她慌张
地骑上单车就跑了。
    原来这里就是广州的坟墓:“银河公墓”。

    范教官看见俞尔慌张的样子,以为她出
了什么事,把俞尔搂在怀里。当她听俞尔说
了以后,笑着说:“坟墓有什么可怕的,明
天白天我带你去看看!”
    第二天俞尔下午没课,就和范教官一起
骑车去银河公墓。
    本来俞尔就不是一个胆小的女孩,她和
范教官一起去了陵圆和思亲亭,甚至她还去
看了火葬场的火化炉。等往回走到那个岔道
的时候,俞尔问这里进去是什么地方。
    “这里进去就是华工化机系的后门,”
范教官说,“穿过去最后还可以到你们的学
校。走,我带你熟悉一下这一带的情况。”
    “这里是广州石牌台地的最高处,”范
教官和俞尔边骑边说,“台地是一种很特殊
的地形,它就象‘金字塔’的台阶一样,看
上去象是人造的一样,实际上是天然的。化
机系的运动场是这个金字塔的顶部,这里有
个台阶;往前面出化机大门,过卫星站、军
犬场,从华工的无线电厂到金工厂是第二个
台阶;再拐几个弯穿过华工的主要区域出学
院大门,从高炮阵地到广深铁路是第三个台
阶,再下面的右边是广州的天河区,左边就
是教育区,有几十所学校,你们学校也在那
里……俞尔,你怎么没有听我说话?”
    俞尔没有听范教官的话,她的心已经到
了另外一个世界。
    她发现这条路的右面是银河公墓的边沿,
到处是乱坟岗,没有墓碑的无主坟,溟纸、
魂飘、香灰四处散乱,还有腐朽的棺材碎片、
破烂坛罐的瓦块、死人的肋骨和股骨。俞尔
曾经的心里也是这样的乱糟糟、阴沉沉的,
她有一种直感,好象这里有舜德的影子,那
个悲伤的背影、那个凄凉的脸,俞尔的心被
那颗死灰一样的东西抓住了,那死灰一样的
东西是什么,俞尔也不知道,但是她想知道。

    83年的寒假,舜德和俞尔都没有回家。
舜德是早就打算不回家的,俞尔是听了舜德
说他不回家,她才不回家的。
    俞尔说,她想寒假的时候到舜德的宿舍
去看他。因为舜德曾告诉俞尔,千万不能到
化机系里来找他,否则他就不和俞尔来往了。
俞尔问他为什么,舜德说他进大学时发过誓,
大学里决不谈恋爱,他的班上都知道。如果
俞尔去了,同学会误会,还会说他这个班长
没有信用,说话不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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